周末的天津市老城博物馆前熙熙攘攘,进出的人们提到冯骥才,总是会竖起大拇指,“大冯那会儿搞的保护运动,轰轰烈烈,那阵势,谁不知道。”
假期里,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前行人寥寥,偶尔路过的往里探探又匆匆而去。一湾池水、一座明代木结构门楣、木质斗拱飞檐、散落的几处纤夫石、建筑外壁爬满的绿植,现代主义风格掩映下的却是一个微型村落。“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放进去我的人文理想,特合适。”相比路人的匆匆,隔墙的院落主人无疑想在这快速的时代里慢下来,审视一些东西。
“叮”电梯的声音将我们的思绪拉回。一位身高超过1.9米的老者正叮咛着秘书小储将要出席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评定会的事宜。这位75岁的老者是冯骥才,如今人所共知的民间文化守护者。
毅然跨界 立下真心
二十余年前,情况却并非如此。
彼时的冯骥才正以写作、绘画知名,这位昔日的篮球中锋,已成为一位知名文艺家,《神鞭》等作品让他广为人知,而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却在此时不经意间闯进了他的世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冯骥才在全国举办个人巡回画展,画展间隙他总爱到处逛逛、探访当地有名的民间艺术。一次次民间采风中,他发现:传统历史文化遗存亟待保护。
“你知道河北白沟泥塑玩具吗?我小时候可迷那玩意儿了,在天津街头总是可以用家里废弃的瓶瓶罐罐和小贩换金鱼来养,赠品就是这个泥塑玩具,有公鸡、小老虎等,虽然不贵,一两分钱一个,但捏得都很有神采,每次拿到一个我总是会把玩好久,现在我楼下的博物馆里,还有我小时候收藏的这些小玩意儿,也是有60多年历史的老古董了。”回忆起童年的美好,冯骥才掩不住笑意,声音轻盈,眼眸里也漾着柔和的光。然而这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北方泥玩具之乡,如今却成了售卖各种现代商品的集散地,有的当地人甚至不知道这项曾经载荷无数人回忆的老工艺,冯骥才感觉有种东西击中了他的心。
1994年,冯骥才邀集文化、建筑、考古、民俗、摄影界等专业人士,招募100多名“旧城文化采风”志愿者,拍摄了3万多张照片以及影像资料,精选出2000余张照片,编成大型画集《旧城遗韵》《小洋楼》《海河流域》。
“这是你心爱的城市。”冯骥才赠送给城市管理者们画册上的寄语,是他内心的召唤。
“我现在是急于写我的散文,急于写我的小说,急于画我的画呢?还是急于到文化的第一线去,到田野里去,到民间去?毫无疑问,我会选择后者,那是我们文化的根、文脉的源。”
他的新征程就这样开始了。
备尝甘苦 永葆痴心
这些年,冯骥才一直在和时间赛跑,像杂技转盘子般在各项文保工作间闪转腾挪。
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专家较为稀缺,冯骥才便身体力行,“把书桌搬到田野上”,带领专家组奔波在田间地头。
“那时候,我们到河北武强去抢救木版年画,忽然发现一个村落的房顶上都是从前藏在那里的木版年画版,我们当即策划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抢救出来。没想到预定的日子天气很糟糕,在出发的时候忽然下大雨,但是又必须去,那个村子非常难走,满地都是泥。我们的车整个陷入泥里面了,只好下来步行,当地人挺好,弄了几双雨鞋,别人都能穿,只有我脚太大,要穿46号的鞋,他们的鞋我根本穿不了。他们出了一个主意,拿塑料袋把脚套上,上面用绳子系上,还真管事儿,鞋没有事了,却摔了两个屁股蹲儿,摔得屁股都是泥,我们就这样进了那个村,一批非常珍贵的版子抢救出来了。”冯骥才回忆起这段经历,笑语中有苦涩,有欣慰。
资金筹措也是大问题。冯骥才向我们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他办画展期间一次阳错阴差的文物保护。那是在周庄古镇,那天雾很大,村落半隐半实,站在桥上,看不见鸟,但能感觉到空气中鸟儿羽毛搏击的声音,偶尔水哗啦一响,船从脚底下穿过,但也不见船影。正当他看得入迷时,一抹房屋的剪影透过雾霭从河湾里探出来,与桥下的小舟相辉映,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太美了。当地人告诉他那是柳亚子办南社的民居,屋主要将其拆掉了,原因是要在周边盖新房子,卖掉老房子好买木料。冯骥才返回上海卖画筹钱,希冀买下。岂料屋主坐地起价,从两万到五万再到十五万,冯骥才一一应下。在又一次涨价后,朋友劝他不必再卖画了,“现在这个房子已经拆不了,房主知道这个房子值钱了。” 房子没买到,画却卖掉了,不过,留存住了古屋,冯骥才还是感到“很值”。
“文人的办法不多,反正我一急了就卖画,也不知道这么些年,卖了多少画,做了多少事。”冯骥才说,他手上的疙瘩也依旧清晰可见,这是那段白日忙保护、晚上忙作画岁月的真切见证。
可即便努力如斯,冯骥才也经历了不少遗憾与无力。在陕甘边界采风,冯骥才发现一位老太太会唱许多古老歌谣。迫于器材所限,冯骥才只能笔录,约定回去申请经费购置设备后“抽出专门时间再来采访她。”几个月后,当冯骥才一行找到她家时,她女儿告知“她走了”,临走前还在念叨“他们怎么还不来呀?”冯骥才痛感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负重前行,冯骥才也被深深感动着。在天津,为保护估衣街,冯骥才签名出售《估衣街珍存》明信片,两小时内,300套明信片被争购一空。一对年轻人说是给奶奶买的生日礼物。一位老人让冯骥才给他孙子签名,冯骥才问其姓名,老人坦告“还没出生呢、是给孙子留下他祖上生活的地方”。
他们的辛劳并没有白费。2003年开始,以民间文学、民间艺术和民俗为主要对象的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普查工作基本“盘清了中国的家底儿”。冯骥才呼吁对中国传统村落开展调查与认定,2012年起,国家四部局组织开展了传统村落调查推荐工作,5年间也收录了4153个特色村落。《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总目》《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等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成果业已面世……
一路奉献、一路心酸、一路感动,痴心不改的冯骥才和团队的坚守终于绽放出了繁盛的花朵。
创新文保 闪亮慧心
冯骥才很清楚自己面对着的是怎样一项事业,体量巨大且千头万绪,个人的努力不啻于精卫填海,但他也没有乱了方寸。关于文保如何做,他有自己的一套“组合拳”。
他利用自己的社会职务和影响力积极发声。冯骥才曾经担任过民进中央副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等职,同时他也是连续7届的全国政协委员,1983年开始任全国政协委员并连任至今。他还是国务院参事,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评定工作专家委员会主任,国家传统村落保护和发展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为争取国家支持,一次他在国家有关部委一连讲了两小时,“唇焦舌燥,一身都是汗,里面衣服都湿透”,终于以充分的理由争取到了国家社科基金委托项目。
他的呐喊既形象又有温度,“母亲”“医生”“抢救”等语汇常常伴随。回忆起自己2003年在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发布会的发言,冯骥才眉间的神采又添了几分,“我上台第一句话说,‘我们的民间文化在拨打120’,第二天多家媒体的新闻标题都报道冯骥才说‘民间文化在拨打120’,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不仅要注重GDP,更要注重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DNA”“我要知道我关心的文化生命心率多少、血压多少”等说法也都不胫而走。
他分清轻重主次,善立典型。他敏锐地洞察到传统村落在文化遗存保护中的重要作用。在他看来古村落是“最大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结合产物”,是“中华文化的箱底儿”,负载了大部分的民间文化,必须优先保护。他选取“掉进时光隧道”的晋中后沟村,坚持“建档基础上修旧如旧”的原则,重视民间文化体系保护,在保护中谋发展,后沟村重现“人间桃花源”神韵,人均年收入如今越过万元大关,探索出了文物保护的新路径。他有宏阔的视野,关注国际交流。他深谙“民族的便是世界的”道理,积极推动民间文化走出去,传扬中国重和谐、对话、交流的文化特质。“我们7月份在意大利举办了中国木版年画巡展,借助与当地学者的互动,又在当地搜集了大量中国木版年画的收藏信息,收获颇丰。”
20余年文保领域的耕耘,冯骥才看到了许多可喜的变化。然而,问题依然有待解决,一些地方对文化遗产与传统村落的保护与利用忽视了文化内核的传承,商业开发过度;相关人才严重不足……
展望未来,冯骥才深感重任在肩,但依然充满自信。他清楚地记得,当年那个骑着自行车,后面绑着凳子、带着破相机,在天津市四处转悠拍摄记录精美砖刻、拜访砖刻艺人的年轻自己。阳光透过窗子,冯骥才青年时代那团明亮发光温暖的梦,从未变过。
(转载自2017年08月2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