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逾千年历史的北京妙峰山碧霞元君祠终年香火不断。对旅游者而言,那里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好去处;对善男信女而言,那里是祈福禳灾的圣地;而对于所有民间文艺工作者来说,妙峰山却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结,因为那里曾经是“中国民俗学发祥地”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民俗学就是从那里起步的。
中国把民俗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进行研究,进而运用现代社会科学的理论来指导对民俗学进行搜集整理与研究工作,肇始于1918年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歌谣征集活动。1918年2月1日的《北京大学月刊》上,发表了《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 ,由此揭开了中国民俗学的序幕。随后在1925年,顾颉刚组织的北京大学风俗调查会一行登上妙峰山进行考察,并在《京报·副刊》 “妙峰山进香专号”上发表了调查文章,由此开创了我国民俗学田野调查之先河。这也是民俗学界由传统朴学考据法到实地调查研究方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种研究方法在中国现代民俗学从“歌谣学”向“民俗学”的转型过程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当年的妙峰山考察曾轰动了知识界,以致被当时的学人誉为是对“当时社会的知识分子中存在一种对于民众生活知识缺乏和态度冷漠的‘暮气’的一个霹雳。 ”
田野调查的目的是透过现象揭示民俗事象的真相和发展变化的规律性。这就要求访谈者走近被研究对象,参与观察他们的生活,体验他们的情感,了解他们的思想观念并收集和寻找建立基础理论的依据。直到今天,这些经验和方法仍被沿袭应用,成为新时期以来民间文艺工作者保护和抢救散落在乡间、被人忽视、濒临消亡的优秀民间文化的最好路径,也是民间文艺工作者获得第一手资料的基本手段和安身立命之本。有鉴于此,在顾颉刚调查妙峰山90年之际,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组织全体机关干部专程登上妙峰山,踩着民间文艺先驱们田野调查的脚印,重温民间文艺界深入生活的传统,以此夯实做好民间文艺工作的基本功。为更好地贴近生活实际,在北京民协副主席“妙峰山通”包世轩的引导下,中国民协的全体人员以小组为单位,分散住在了妙峰山下的涧沟村,并分成几个时间点上山体验民俗事象。在上山之前,我们只知道当今妙峰山庙会依然兴盛,依然延续着百年的民风民俗,并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而当我们置身其中方知物换星移,今非昔比。与90年前顾颉刚先辈所述之妙峰山,今天的妙峰山庙会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妙峰山庙会兴起于明代中后期,因山顶建有天仙圣母碧霞元君祠(俗称娘娘庙)而闻名,以往是京畿以至华北地区碧霞元君信仰的中心地。过去的庙会,民间香会是庙会活动的策划者和主角,几经磨砺,妙峰山最终成为下层民众善男信女心中的圣地。而今天,庙会的组织者已换成了当地政府所辖的旅游管理景区。组织者将民间宗教信仰与地方民俗紧密结合,并以庙会的形式将香火、集市贸易和民间戏曲及杂技演出融为一体,逐步将其发展为香会、善会、花会同时进行、地方特色十分鲜明的民俗文化活动集散地。
说到当今庙会与既往的显著区别,包世轩带着惆怅的口吻告诉我:“现在都公司化了,很多事都得花钱。 ”过去的庙会对下层民众来说是他们表达欢乐、痛苦和追求美好希望的公共活动舞台,是他们实现理想的自由乐园,甚至是可以发泄对现实中统治阶级不满和舒缓内心不平的场所。而今天这里已与其他旅游景点别无二致,少了许多神秘色彩和神圣气氛,更像人们娱乐、休闲、游玩、欢乐“嘉年华”的公园。过去,上妙峰山的香客和花会主要是北京市民朝拜碧霞元君,而今天的进香者在地域上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城里的市民已经很少光顾,而京城周边过去与妙峰山崇拜本来少有关系的郊县农民却大量涌现。过去,没有舟车代步只能步行,人们进香赴庙会路途漫漫,从城里到山上需要走三四天,因此在沿途设有很多茶棚和献贡会,历史上那些独具特色的行香走会文化现象也应运而生。而今天,人们都乘车进山,公路直达山顶,沿途的茶棚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过去茶棚是香会的主体,春季庙会期间,出了德胜门每隔八里地就会有一个茶棚,沿途一路茶棚直到妙峰山,香客们可以随时休息、用餐,而现在山上只有两、三家茶会,在庙会期间只是把祖传下来的茶会作为摆设展示而已,当年的舍茶气度和功用已黯然失色;过去在庙会期间所体现出的“耗财买脸” 、“行善积德”的做法与观念已失去了存在的社会基础,也不再是当今的主流价值观了。今年山上排场最大的茶会当属“亲朋同乐清茶老会” ,老会首是颇具名望的白德山老先生,现在这个会已在妙峰山长驻并归属妙峰山景区管理处,当班的向我们介绍:“这里地界太小,我们的许多好家什都摆不出来。 ”我去访问一家来自北京永定门外大街的名叫“群贤结缘茶叶圣会”的年轻主人时,他告诉我,他这套茶具和家什是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他不想让这么好的物件荒废了,所以每逢庙会就带上山来以期有“识物”的人士品赏,他有公职还在上班,这几天是从单位请假出来上山的,现在家里住的是楼房,这套家什搬上搬下,收拾起来都耗费很大精力。过去四月初一子时的头香是被所有人看重的事,因此许多权贵都想方设法争取到烧头香的机会。而今天来进头香的人虽然也很多,但是大家都很恬淡,似乎更愿意将时间和心思放在与冥冥之中老娘娘的交流上,更在乎沉浸于香火缭绕的神圣情境中。在我随机采访的多位排队进香者中,大多并不了解碧霞元君的来历及意义。有几位中年人告诉我:“他们已经连续10年来进香了,但进香并非有所求,只是觉得如果没来,可能一年都会惦记着,来一趟一年心里就踏实了。 ”有几位年轻人则告诉我:“他们只是随大溜来而已,不知为什么,反正每年只要有人叫就跟着来。 ”
我们第二次上山是在四月初一的前夕太阳落山之后,为的是真实地与香客们一起领略子时上头柱香的熙攘盛况。再返回村里时已近凌晨。清早起来我问房东大姐:“您怎么不去进头香呢?是不是娘娘庙‘照远不照近’的缘故? ”大姐爽快地说:“那可不是,娘娘远近都照,不过我们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有事时才去拜。 ”这种心态倒也符合民间信仰的基本取向,民间信仰属于单向度的行为,缺少“双向”的沟通,人们向神灵所求是希望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而愿望多是个人的现实生活所需,人要求神满足人的要求,而神则对人的求愿没有要求。人与神之间没有形成一种可以遵守的规约,没有其他宗教的严格教义、戒约、圣训等。因此人们对神也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在有愿望时就去找神,在愿望实现后只需还个愿或置之不理。因此,民间信仰都带有极强的功利性。如今,似乎又多出了几分随意性。过去,“花会”的队伍无论从组织形式到观念内容都有许多规矩和讲究,主要分为“文会”和“武会”两类。按照老礼妇女是不能直接参与其中的,而如今我们看到很多支队伍是清一色的女同志。还有,按老礼北京传统花会上禁止舞龙,因为人们相信真龙天子就住在京内紫禁城,如果舞龙就是欺君犯上作乱的行为,且龙生活在水里不宜上山。只从今年我们调查的几支队伍的名号上就能看出端倪,如:“北京市丰台区石榴庄双庙村八马艺术团” 、“普天同庆空竹圣会” 、“京西三家店太平鼓圣会”等。当我再通过与几路花会的“会头”和成员比较深入的接触,从他们组织的动因和结构上了解到,这些队伍的缘起和目的与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没有丝毫关系,他们成立花会和参加花会的目的就是娱乐和健身,成员多为离退休人员和村镇中的年长者。当我问及几位表演欲很强的大姐时,她们不仅对碧霞元君信仰摸不到头脑,甚至对传统花会的知识也全然不知。我问一位大姐:“知道传统上妇女是不能参加花会的吗?你们怎么能参加呢? ”大姐先是一怔,继而很爽快地说:“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讲究。我们就是来凑个热闹,图个喜庆。 ”其实大姐这句朴实的话倒是道出了民俗流变的真正动因。自娱自乐加上增加社会交往的愿望是大多数花会队伍的首要目的。为此,还有几支队伍除了来妙峰山表演自掏腰包外,在其他地方表演还是要收“商演”费的。既然闹花会是为了寻找节日的气氛和愉悦,高跷、五虎棍、开路、旱船、小车等传统形式的花会便成为主角,为的是突出喜庆、趣味、红火、有生气的氛围。至于是否符合传统和旧礼他们并不在意。不过当我问及他们对传统的态度时,他们的回答多是:如果知道了就会尽量去遵守。有位领头的说,“有点传统才有意思、有味道” 。利用传统形式,不断复兴传统或加入新的民俗,或许是妙峰山庙会的一个特点。
在山上最惹人关注的,也是唯一的一家“馒头会” ,当属“厚德积善馒头圣会” 。该会创建于1991年,更为有趣的是他是由台州的商人组建。这个新式的馒头圣会不像传统的老会,既没有特别的会规、会帖、会启,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会首,更没有固定的正式会员,只要愿意捐钱或捐馒头就算入会了。适逢庙会时,有空就来,没空也无妨。最初我在猜想,难道北京妙峰山真有如此神威远震江浙?经了解方知,这些远道而来的台州商人早已在北京经商,起初在前门大栅栏做服装或丝绸生意。因他们的家乡台州地区盛行信佛、拜佛之风,远离家乡后颇有一种信仰上的失落,偶然的机会台州的高家兄弟上了妙峰山,看到这里鼎盛的香火,便起了“入乡随俗”兴办馒头圣会的动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并聚集起在京台州籍老乡,使“馒头会”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其中男女老幼咸集。现在他们打的旗号全称叫做“北京浙江台州商人朝金顶妙峰山同心向善馒头圣会” 。我问其中的老者,老者告诉我,“善有善报” ,年轻人则告诉我,“新鲜、好玩、挺有意思” 。其中一位北京籍的成员也随他们来了好多年,但只能算“编外” 。他说:“我是受这种氛围的感染,他们是找那种在家乡拜佛的感觉,他们相信这些年他们生意红火发财与来妙峰山有关。 ”毋庸讳言,今天的妙峰山的民俗事象仍繁荣活跃的同时,一些非妙峰山传统固有民俗的各类现象和形式正在开始脱离原生的轨道,随着五湖四海的善男信女融汇进来,已经演变为一个人们展示自己“民间文化”观念的领地和表现“民间才艺”的场所。对于一种固有民俗来说,老的传统在慢慢地变淡,新的元素在不断增加,这既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正常现象。其中是耶非耶,不得不让人油然产生一种溢于言表的“纠结” 。
登临妙峰山,使我们心中不仅感受到一种天高地阔的境界和魂牵梦绕的渴望,更让我们产生了澄怀观道和接地气的坦荡。实地调查并非民间文艺研究的终结,妙峰山田野调查的所见所闻及其收获,还只是我们认识妙峰山民俗现象的初始阶段。在调查过程中,我们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生动鲜活的民俗现象和不到此地绝想不到的各种问题,更让我们看到并了解到今天妙峰山上庙会所独有的真实生活气息和文化状态。生活的真实是书本远远承载不了的,感性的认识也是理性代替不了的。山野间隐藏着文献和文本里所没有的原汁原味的民俗文化事象,生活中的文化远比文本上的丰富许多。或许,过去我们总是把目光关注在民俗的“本真性” 、“真实的传统上” ,而在妙峰山上的所见所闻更让我想到,我们可能无法规定民俗或传承的范示,我们也无法为民俗划出绝对的标准,如果一味地拘泥于现实生活中民俗的“真”或“假” ,那么,伴随着文化进程而动态发展的民俗就会移出我们的视野,民间文艺研究的本身很可能会失去很多机遇。民俗是一种关乎生活方式的文化,它是活生生的,是不断发展着变化着的。对于这种初级阶段的调查,还有待于更高层次的理论升华。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已再次坚定地认识到,田野调查是每位民间文艺工作者的安身立命之本。只有胼手胝足地深入到田野中去考察,才能获得最鲜活的第一手资料,才能知道当下的民俗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民间文艺工作者的根扎在哪里,民间文艺工作的目标定在何方。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言:“我们现在研究学问,应当一切从事实下手,更把事实作为研究的终结。我们不信有可以做我们的准绳的书本,我们只信有可以从我们的努力研究而明白知道的事实。 ”
罗杨(中国民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